若与那些婀娜多姿的江南水乡相比，没有打造成景区之前的地坑院土头灰脸地仰望天空，每时每刻都期待着，期待着上天甘霖的赐予。

这个比喻好像不大精准，因为被旅游开发的那一个村子，早已打扮成了“大家闺秀”“小家碧玉”。可在光鲜亮丽不远处，还有大片尚待扮靓的废墟，像极了一群从原始部落里流浪到此的莽汉，蜷缩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，瞪着空洞的眼睛，张开一片干瘪的四方大嘴，对着苍天无声地呜咽。

但那沉默千载、万代摇撼不动的黄土，却把它们的眼泪和哭声，海绵吸水般吞没在荒凉之间，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就在这种可怕的静默之中，或者此处无声胜有声中，一曲黄土塬上恍若隔世的古民居绝版，在我心灵的窑洞深处，很清晰地唱响出来，敞亮起来！

塬，本指我国黄土高原地区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地貌，形若祭祀的供桌，四周陡峭，中间平坦。塬在中原一带属于稀客，但在晋南、渭北、陇东等地却普遍存在。

50到150米厚的黄土，经过千百万年的堆积，慢慢就发酵成为具有抗压、抗震作用的天然土台。塬上十年九旱，即使偶遇暴雨，水也会被横七竖八的沟壑迅速排走。干燥坚固的土壤，为挖掘地坑窑洞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。让我也张开大嘴，惊讶如古民居绝唱或绝版的建筑物，是位于豫西三门峡市陕州区境内塬上的一片地下村落——陕州地坑院。

 “地坑院按其八卦方位来分，包括以东为主的震宅，以南为主的离宅，以北为主的坎宅和以西为主的兑宅。这类地坑院多为长方形，长12～18米，宽10～12米，8～12孔窑洞。”这段描述，是我随“河南思客作家采风团”到达陕州，在地坑院风景区的窑洞里看到的“方位总述”。

地下挖坑，四壁凿洞。富裕的人家，坑院与地面的四周，砌上青砖瓦檐，呈斜面便于排雨。瓦檐上方，以及下到坑底的通道四周，砌有约两尺高的拦马墙。

没钱的农户，干脆就用麦秸和泥垛一圈矮墙，站立成坑院的卫士，一年四季坚挺于天地之间，守护着天降的雨水不准灌入院内，保障着地面的劳作和娃儿们玩耍的安全。

地坑院内，同样是四周高中间低，角落挖个与坑院等深的渗坑来排水。

凝视着这一处处穴居的坑窑，极易联想到勤奋挖洞的土拨鼠，但它却上承阳光，下接地气，遮风隔音，冬暖夏凉，为人类的生存提供了简易和舒适。

遥想物质贫乏的祖先们，不就是因其不花费钱财，只需要力气和汗珠，才在农闲之际，愚公移山般率子孙挥镐举锹，刨挖荷担它一年半载，就奠定了安居乐业的基石吗？

顺着猫尾巴样的拐坡儿，沿阶梯一步步走下神秘的穴居。在路和院的交接处，有家人使用的水井。残破的辘辘，颓废的井绳，似乎还摇滚着古老的节拍，缠绕着原始却欢欣的乐符。

六七米深的天井院内，窑洞四面对峙。长辈们住的主窑高九尺五寸，宽九尺，称“九五窑”，装一门三窗。其他窑洞均高八尺五寸，宽八尺，称“八五窑”，安一门两窗。

主窑朝阳且比其他窑高，以显示尊卑和家长的威严。三面的角窑，做厨房、储物间、卫生间、喂牲畜或碾磨房。

院落偏角，有五六米深的旱井，上盖石板，下铺炉渣，专门用来积雨和处理污水。我蹲下身子，盯着那幽深的渗水洞口，想起沿弧形甬道通往地面的坡顶，都隆起一圈“水来土掩”的鱼脊，才明白先民的智慧，真是简洁明快，经济而又实惠。

地坑院的营造技艺，遵循“庙正院不正”原则。也就是说，坑院方位要稍偏，主位要高大，体现尊卑秩序。口诀是：“地势上高下低，天井上宽下窄；窑洞前高后低，前宽后窄；安装要扑门仰窗。”这些理念，多与现代建筑精神契合。

20世纪前期，德国人鲁道夫斯基在《没有建筑师的建筑》一书中，最早把中国的窑洞推向世界，称此为“大胆的创作、洗练的手法、抽象的语言、严密的造型”，地坑院即由此而闻名中外。

走进花团锦簇的院落，轻轻步入窑洞，坐上土炕，用脸亲亲牡丹花开得姹紫嫣红的被褥，用手摸摸墙壁上“福娃骑鱼”的陈年旧画，用眼瞄瞄炕头处“喜鹊报春”的木刻屏风，还有窑后一溜排列的米面瓦罐……

恍惚间，一缕温馨如家的烟火味道，隐隐约约从脑海里升起，渐渐弥漫了整个时空。于是，在尘土飞扬、通往土窑的黄土塬上，高亢炽烈的唢呐声刺破苍穹，贴了大红“囍”字的花轿颠簸而来，或尖利嘹亮或豪放粗狂、且说黄不黄的山野调子，淹没着出水芙蓉的呻吟与戏水鸳鸯的呢喃，让人想起黄土塬上的别致风情，以及肉眼凡胎里的俗世与美好……

陕州被崤山山岭环抱，这里的一个塬可以覆盖好几个乡镇，一片地坑可以覆盖一个村庄。全区近百个村落，有近万座天井窑院，都集中分布在东凡塬、张村塬和张汴塬。而这三大塬区，正是仰韶文化遗址的沃壤，也是人类穴居文化的成熟阶段。

遗憾的是，这些人类穴居文明时代延续的遗存，随着时代的变迁，因长期无人居住，大都荆棘丛生、破烂不堪。而比在风雨侵蚀中坍塌废弃更让人痛心的是，早些年每年都有几十或上百座地坑院，在机器的轰鸣中被填埋而泣不成声。

我在想，同为中华民族经典的民居建筑，数万座福建土楼已闪亮登场，成为世界文化遗产，正在得以整体性保护。而陕州的地坑院——作为黄土塬上的古民居绝版，作为华夏子孙残留记忆中无法割舍的情结之一，决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我们远去。要留得住青山绿水，要记得住乡愁；乡愁不仅是绿色的生活方式，还是传统的建筑和文化。好在近年来国家有了保护传统村落的坚强声音，好在当地政府正以高度的文化自信与硬核性措施，逐步对地坑院实施保护和开发。

站在风景区的制高点，我看到远处有一蓬蓬树冠，蒙古包状从地下冒出个头儿。树下的欢歌笑语，和着鸡鸣、犬吠、书声隐隐入耳。目光追寻过去，不见村舍，不见房屋，更不见人影。噢，那些千百年来“见树不见林，见村不见房，闻声不见人”的世俗烟火，难道非得到梦乡寻觅吗？

希望能够看到，黄土塬上有更多地坑院和其他古民居作为绝版保存下来。 

文章来源：河南思客  陕州地坑院公众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