棉布上的草叶集|王剑
早就听说陕州地坑院的大名。这次随“河南思客采风团”前往,参加“新春走基层”活动,原本想看穿山灶,吃十大碗,没想到却对“捶草印花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“捶”,多么富有诗意的一个字!既有优美的姿态,又透着一种力量。看到它,我仿佛听见了时光深处的捣衣声。
小时候,家里穷,洗衣服时没有“洋碱”,只好就地取材,从皂角树上摘一捧黄绿色的长皂角,夹在衣服里,用棒槌发力捶打。说也奇怪,那些浸透了汗水和灰尘的脏衣服,在皂角的安抚下,竟然变得干干净净。
那时候,我们穿的都是粗布衣服,盖的都是粗布被单。这些衣服、被单虽然贴身温暖,但漂洗晾晒后,却略显僵硬,好像一个人还没有完全睡醒。乡亲们自有办法,把衣物叠放在大门口的捶布石上(家家都备有一块捶布石,或者是花岗岩,或者是鹅卵石),用棒槌用力捶一捶,棉布就醒了。
傍晚的乡村,“啪啪”的捶布声,此起彼伏,朴素自然,如同原始的音乐,煞是好听。每当母亲捶布时,我就在旁边静静地观看。此种情境,至今想来,仍历历在目。
后来,学唐诗。李白的诗句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,别的小孩都不能理解,我一下子就懂了。“万户捣衣声”,说的仿佛就是我身边的生活。
植物是人类的朋友。《诗经》中,与人们密切相关的植物就有:桑、黍、枣、小麦、大豆、稻、粟、芦苇、豌豆、荇菜、莼菜、飞蓬、水芙蓉、白茅、木槿、萱草、艾蒿、卷耳、车前子、匏瓜、茯苓、蒺藜、木瓜、益母草、野葡萄、荷花、芍药、榆钱、紫云英、枸杞、菩提、香椿、葛……这真是一个庞大的谱系,千百年来,植物们以她们的诗意和柔情,一直温暖着人类的美好记忆。
我想,在人类的文明进程中,也是植物搀扶着人类,砥砺前行。俗话说“民以食为天”,而食物的主要来源则是植物。你看,可吃叶子的植物有白菜、韭菜、菠菜、生菜;可吃茎的植物有甘蔗、竹笋、芦笋、大葱、芹菜;可吃花的植物有花菜、金针菜、花椰菜、构不絮儿;可吃根的植物有萝卜、红薯、土豆、芋头、山药、莲藕、荸荠;可吃果实的植物有冬瓜、西瓜、南瓜、丝瓜、黄瓜、苦瓜、茄子、番茄、苹果、橘子、桃子;可吃种子的有绿豆、黄豆、白果、芝麻、花生、水稻、小麦、玉米、高粱……正是这些植物的无私奉献,人类才有了源源不断的能量,从而不负韶华、只争朝夕,去创造战天斗地的奇迹。
后来读荀子的《劝学》,读到“青,取之于蓝,而青于蓝”这一句,忽然明白,植物除了供人欣赏,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外,还有奇妙的染色功能。
在我的家乡黄鹿山,有一种青皮核桃,树木高大,果实成长周期长。乡里人云:“谷子上囤,核桃挨棍。”孩子们贪嘴,可等不了那么久。核桃刚有仁儿,他们就想偷偷地弄几个吃。但要把核桃弄开,得费老大的劲儿。通常的办法是磨,磨去核桃青色的表皮。一磨,核桃黄绿色的汁液就染了手指。大人判定你是否偷吃了核桃,一看手,就全知道了。女孩子聪明,恰恰利用青皮核桃的这个特性,来染皮筋,染扎头绳,让自己变得更漂亮一些。
还有一种指甲草,又名小桃红,女孩子采了花,捣碎,放在麻叶里,包指甲用。红红的指甲,像一盏盏小灯笼,照亮乡村单调的夜空。
陕州人捶布印花,不用青皮核桃,也不用小桃红,而是用一种野地里生长的芊棒棒草。
据说,这种印染方式起源于明清时期。那时候,没有化学染料,草是最廉价的,几乎没有成本。于是,老百姓就用芊棒棒草叶在土布上榨汁渗印,自制花布。
我想,当时的情形可能是这样:母亲正在门口捶布。小孩子手拿几根芊棒棒草,站在旁边观看。一不小心,一根草掉到了布上,母亲手起棒落,草碎了,墨绿色的汁液就印在了布上。母亲急忙去拂,晚了,定型了。母亲拿起布一看,还挺好看。下次捶布的时候,她就动了脑筋,有意识地摆放几枝芊棒棒草。棒槌“啪啪”几下,棉布立马生动起来了。于是,捶草印花就成了一种工艺,慢慢流传下来了。
见到朱秀云时,是一个下午,昏黄的阳光斜照在她的脸上,也照在她身后的印染作品上。朱秀云是河南省民间工艺大师,豫匠代表人物,河南省文化厅命名的省级非遗项目(捶草印花技艺)代表性传承人,曾参加过央视举办的“魅力中国城”民间工艺竞演活动。她凭着一腔热情,多年潜心研究挖掘,使得“捶草印花”这个在民国初期就淡出百姓生活的技艺,重新焕发了光彩。
朱秀云告诉笔者,“捶草印花”技艺有11道工序,包括:织布—采花草—选叶—摆型—夹布—捶打—清理草叶—媒染固色—染布—晾晒—制作成型。制作时,要先将布平铺在石板或厚厚的木板上,将芊棒棒草叶、鲜花的花瓣摆放在布上,组合成想要的花型图案,然后用布遮盖,用木棒槌细细捶打,直到草茎叶上的汁液渗出来,花草的纹路脉络清晰地浸染在布上。接着,用石榴皮汁和明矾水配制的无色溶液进行固色,这样,一件作品就算完成了。
朱秀云的旁边,站着她的外孙女牛天艺,她是捶草印花的第三代非遗传承人。牛天艺的手法比外婆略有改进,只是把“摆型”环节换成模板,也就是用剪纸手法,在硬塑料上剪出图案或文字,用料也不仅限于芊棒棒草,而是增加了月季花瓣或玫瑰花瓣。
在作家的强烈要求下,牛天艺指导笔者亲手体验了一把革新版的“捶草印花”。随着棒槌的几起几落,一幅“喜鹊登枝”图呼之欲出。给笔者的感觉是,捶草工艺看似简单,其实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。比如捶草用的模板、捶打用的槌具、面料的薄厚、手上的力道,无不体现着传统工艺的讲究和手艺人的匠心。
在一幅原花原草的土布围巾面前,我端详良久,不愿离去。可以说,这幅作品充分体现了“土”“古”“朴”的特点。说它“土”,是因为它的用料是地地道道的家纺土棉布,草是采自野地里生长的芊棒棒草;说它“古”,是因为它使用的纯手工制作的方式;说它“朴”,是因为它色调古朴,不张扬,不艳丽,完全原生态、纯天然、零污染。
《草叶集》是美国诗人惠特曼的一部诗集,诗歌朴实粗犷,自由奔放,我非常喜欢。这里,我要说,陕州的“捶草印花”,将大自然的花草之美演变成棉布上的图画,也可谓一部“棉布上的《草叶集》”。因为,它不仅讲述着原生态的故事和独特的豫西风情,也呈现着陕州文化的幽远和深邃。
车子开出很远了,我仍能听到高阳山人马寨里棒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。这声音与陕塬的风声一起,合成一种美妙的旋律,向我们诉说着手工艺品的闲适与诗意,表达着农耕文明的恢宏与静美。
文章来源:河南思客 陕州地坑院公众号